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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巷飘来蒸米糕的甜香,混着潮湿的木樨味钻进铺子。柳青河抬头望了望天井,晾在竹竿上的桑皮纸吸饱水汽,软塌塌地垂着,倒像妇人浆洗过的裹脚布。这天气本该没人上门,他却听见前堂门轴“吱呀”轻响,油布帘子被风掀起一角,漏进丝缕雨腥气。
“劳驾,可是柳记伞坊?”清凌凌的女声惊得柳青河手一抖,刀刃险些削到拇指。他慌忙在围裙上蹭了把手,掀开蓝布帘子往前堂去。门槛上立着个戴竹编斗笠的女人,黛青裙裾被雨水染深了颜色,鞋尖上绣的并蒂莲沾着泥星子。
“娘子是要修伞?”柳青河瞥见对方怀里抱着个裹锦缎的长木匣。女人摘下斗笠,鬓角簪的绢花被水汽洇得半透,露出底下铁丝缠的骨架。她将木匣轻轻搁在案上,袖口滑落时,腕间银镯磕在紫檀木上,“叮”的一声脆响。
木匣里躺着半截伞骨。柳青河用棉布裹了手去取,指尖刚触到竹面便是一怔——这竹子纹理细密如老妇额头的褶皱,断口处泛着陈年血迹般的暗红。他对着天光细看,竹节间竟生着圈浅褐纹路,倒似人指节上的戒痕。
“烦请先生照这个形制,做柄竹骨胭脂伞。”女人递来一卷泛黄的棉纸,展开是幅工笔伞面图。九十九朵重瓣山茶沿着伞骨螺旋排列,朱砂点的花蕊旁标着蝇头小楷:“柒拾捌,辰时露,未亡人血。”
柳青河喉头一紧。早年听岳父说过,光绪年间有贵妇定制“血沁伞”,需取守寡妇人的中指血调色。他摩挲着纸边针孔——这是老派伞匠标记针脚的法子,如今会这门手艺的,临安城里怕不超三人。
“定金。”女人褪下银镯压在图纸上。柳青河瞳孔骤缩——镯内錾着“癸未年·临安陈记”,与他供在神龛里的那枚“永宁三年·陈记”银镯,分明是出自同一家银楼。
后厨泥炉煨着牛骨汤,咕嘟声混着雨打瓦当的脆响。柳青河舀了勺乳白汤汁兑进鱼鳔胶,木勺搅动时扯出琥珀色的丝。这手艺是林月容家传的秘方:牛骨髓油能让胶体柔韧,纵是三伏天暴晒也不脆裂。
窗棂外雨声忽密,恍惚又见月容绾着蓝布头巾,踮脚去够梁上悬的干艾草。那日也是这般天气,她绣完喜鹊登梅的伞面,咳出的血星子溅在绷架上……
“当心架子!”柳青河脱口喊出声,回神才惊觉案头艾草早已积了灰。五年前那个雨夜,月容弥留时攥着半枚银镯往他手里塞,镯子内圈的錾痕硌得他掌心生疼。如今这银镯供在神龛里,底下压着张未绣完的花样——并蒂莲才绽开半边。
前堂突然传来瓷器轻碰声。柳青河转出隔断,正见那女人捧着神龛细看,腕上银镯与供着的旧镯碰在一处,竟严丝合缝地扣成完整一对。
“谷雨前能完工吗?”女人放下银镯,袖口掠过案上未完工的伞架。柳青河注意到她指甲缝里嵌着靛蓝——这是老染坊才用的土法,临安城自打洋染料进来,已有十年不见这般染法。
荷包落在案上叮当作响,二十枚光绪元宝滚出来,最底下压着张泛黄当票。柳青河就着天光细看,墨迹晕染处隐约辨出“癸未年典当竹骨伞一柄”的字样。他心头突突直跳,临安城的当铺早在新帝登基那年就改用西历了。
雨幕里飘来货郎的拨浪鼓声,沙哑的吆喝隔着水汽听不真切:“收旧伞骨补新面,换洋火换针线咯——”柳青河追到巷口,那黛青身影已隐入烟雨。竹篾堆旁多了个粗陶罐,掀开竟是满罐带露的山茶,第七十八朵系着红丝线,花瓣背面用绣针扎出个“陈”字。
三更梆子响过,柳青河摸黑爬上阁楼。樟木箱底压着月容的嫁妆——半匣褪色的绣线,几本残破的《天工开物》,还有裹在油纸里的账册。他借着烛火翻到“癸未年”条目,蝇头小楷记载着:“收苏氏女订银二十两,竹骨胭脂伞一柄,约期谷雨。”
账页间滑出片枯黄的花瓣,正是山茶。背面歪歪扭扭写着:“陈郎负约,血染伞骨。”字迹被水渍晕开,倒像谁落下的泪。柳青河浑身发冷,他分明记得,月容临终前攥着他衣袖呢喃:“那柄伞…差一针……”
瓦当上的积水“啪嗒”砸在窗纸上,混着朱砂在账册边晕开,恰似伞面上未画完的山茶。
晨光初露时,柳青河已坐在裱糊案前。桑皮纸浸在淘米水里,渐渐透出玉色的光。他取竹绷将纸展平,忽然瞥见纸纤维间嵌着丝缕金线——这分明是前朝官用的“金粟笺”,寻常百姓断用不起。
后巷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掌柜的破锣嗓子震得窗纸簌簌:“柳哥儿!西郊乱葬岗新起的坟头,有人瞧见竹子开蓝花!”老货郎扒着门框直喘,蓑衣上的雨水在青砖上积成小洼,“就前日给你送伞骨的那座坟!”
柳青河手一抖,竹刀在指尖划出道血口。血珠滴在桑皮纸上,竟顺着金线游走,渐渐勾勒出半幅美人图——眉眼与订伞女子有七分相似,唇间却衔着朵带刺的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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