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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侯驾临当是院长相迎,但三位院长年老体弱,尤其是孔芳,近两年腿脚不甚伶俐,容宣作为学生未于榻前侍疾已是不孝,又怎敢卖弄架势令其前来迎接。因而容宣一进奉儒县便下车步行,犹如当年和同窗离开万儒总院时一般,一步一步走回了书院。
尽管容宣已提前叮嘱过同窗勿令众人劳动,但孔莲仍是固执地带着一批儒生亲自前往儒院门口接他。见容宣出现在竹林步道上,孔莲赶紧上前三步,躬身深深一揖,其后学生随之前行一步长长一礼。
容宣从未感觉这条步道竟有如此漫长,夫子就在眼前却迟迟走不到头,他脚下步伐急促,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向前,容恒在后面跟得上气不接下气。
“卑孔莲恭候文陵君驾临。”孔莲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
“卑恭候文陵君驾临。”其后学生亦是同言,异口同声颇有气势。
孔莲揖罢撩衣欲跪,岂料容宣抢先一步跪在了他面前,伏地叩首而拜,“弟子子渊问夫子康安。”
这声音里隐隐带着些哭腔,孔莲许是年岁渐长经不住此般情形,乍闻之下竟突如其来地红了眼角,险些当场落下泪来。他弯腰欲扶容宣起来,对方却坚决不肯起,定要做齐了叩拜大礼。
礼毕,容宣起身望着孔莲。他犹记上次来时孔莲只是头发花白,如今却已是发须全白,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些,倒如当时的孔芳,亦不知孔芳今又苍老至哪般模样。他微微抿了下干涩的嘴唇,上前抱住了孔莲。
容宣早已比孔莲长得高了,无法再同幼时一般埋进夫子的怀里,倒是能反过来将夫子揽在肩窝里。
他紧紧地抱着孔莲不撒手,强忍着未在同窗面前失态,只是声音酸涩得厉害,诸多话语萦绕在嘴边却只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夫子……”
孔莲安慰地拍着他的后背,开口却说不出句软和话,“行了行了,瞅你这点儿出息,都多大的人了还趴在夫子身上呜嗷喊叫的,还当自己是三岁小儿吗,里里外外的也不怕人笑话。”
“弟子没呜嗷喊叫……”容宣弱弱地反驳了一句,“都是自家人有甚可怕的。”
“感情你还知道这儿是你家!”孔莲剜了他一眼,“这么多年也不见你回来,我看你怕不是将儒院当成客舍了!”
“弟子不敢,只是有些忙嘛……”
孔莲却不再搭理他,越过他看向了容恒等人,“这便是容恒与沉皎先生罢?这位可是上次来的嬴涓小友?”
沉皎赶紧与容恒一并行礼,“问莲先生康安,沉皎只是普通弟子,先生之称不敢当。”
嬴涓在一旁呲着白牙自来熟地笑着,“问莲先生安,是嬴涓没错。”
孔莲捋须笑着点了点头,不禁感慨孩子们长得可真水灵。
“夫子,弟子现在长得也不差,很讨人喜欢的。”容宣插了句嘴。萧琅总说他长得比季无止那厮好看,那他指定是真的好看。
“为官这些年本事不见长,脸皮倒是厚了不少,除了疆、季萧谁稀罕你!”
孔莲故作刻薄地说着,转身领几人进入书院各自安顿。
容宣照旧回了孔莲的院子,早些年他于此处的居所仍在,摆设一动未动,甚至连气味与房门打开时的“吱呀”声响都未曾改变。他立于屋中环顾四周,自心底油然而生回到久别故乡的亲切与依恋。
幸好,万儒总院还在,他的灵魂仍有妥善安放之所。
孔莲在屋外催他快些洗漱更衣,道孔芳一大早便在等他了,少四处瞎溜达,免得影响各位师弟的课业。
容宣想起进来时见这院中各间厢房已住满了人,想来这些年孔莲夫子的法学教得甚好,已有不少学生愿意追随他,由此不至于曲高和寡,孤独一人。
孔莲又催了两声,嫌他磨叽。容宣嘴里喊着“来了来了”,手里仍在忙活着洗漱换衣,头上的鹤簪都险些插歪了。
待出门,孔莲见他换了身朱砂色的衣裳不禁一愣,俄而捋须颔首,“赤而不燥,艳而不妖。子渊着衣水平见长,只是在伊邑莫要如此招摇,免得遭人嫉妒。”
“是!”容宣高兴地应了声,又自辩了两句,“弟子在伊邑时极少这样穿,弟子心里有数,夫子放心便是。”
孔莲闻言一哼,“你能有什么数,我看你一点数都没有!你若当真心里有数能办出假成婚这种事儿来?”
容宣很是委屈,“琅琅又不肯当真嫁给弟子为妻,弟子也只能先借个名字,等消除了流言再说其他。”
“我看你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孔莲白了他一眼,说见罢诸位夫子回来有话要同他说。
“夫子有何话要同弟子说?”容宣紧张地攥起手手,小心翼翼地问道。
“急甚?回来再说!”
“那……那是关于哪一方面的?”
孔莲回头瞪了他一眼,嫌他话多。容宣委委屈屈地闭嘴,安静地跟在孔莲身后。
孔芳已不在原来的住处,搬到了更为清净的独门小院内,那院子离学堂有些远,但离花林很近,正好方便他观景奏琴,调养身心。
孔莲与容宣到时正好遇上一同前来的叔孙文与姚渊两位院长。
容宣赶紧上前行礼,“弟子子渊问叔孙夫子、渊夫子康安。”
两位院长急忙还礼,“卑恭候文陵君驾临。”
姚渊见到容宣顿时眼睛一亮,上前仔细打量着,连声夸赞“好孩子”,又转头埋怨叔孙文说上次他要去伊邑看容宣,结果叔孙文非拦着不让他去,自己倒是偷摸跑去伊邑了,真真是鬼精鬼精的老狐狸。
“嗐,咱俩谁去不都一样嘛,我去了不省得你舟车劳顿!”叔孙文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孩子都回来了你还说个甚!”
姚渊又与他拌了几句嘴,几人与容宣前后脚进了院子,穿堂往后室而去。
容宣很喜欢孔芳院子里的布置,景色不多却干净精致,比之相舍院子里那一片花红柳绿不知风雅了多少,只是他一直无闲修改才放任至今。
孔莲问他瞎打量什么,容宣据实以告。姚渊在一侧听了便说可以找孔芳要来布置图,等他回去伊邑找匠人复刻一个亦不难。
“那可是前太女府,大王赐下来的府邸岂有乱改之理!”叔孙文倒觉得相舍布局还可以,虽不够风雅却也十分漂亮,没必要兴师动众地改来改去,让外人知道容宣贪图享乐亦不美。
“改个院子算甚贪图享乐,你这人惯会上纲上线!自己家自己住着舒坦最要紧,子渊你莫听他胡诌,老夫给你钱整修,免得有人说你贪图享乐!”
姚渊反驳着,两人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孔莲这几十年早已习惯了,对此权当未闻。罪魁祸首跟在后面不敢吱声,生怕引火烧身。
“我在里间都能听见你二人吵吵吵,一天到晚没完没了……”
有人在房里没好气地抱怨着,容宣一听这声音顿时红了眼眶,忍了又忍,终是未能忍住抹了把眼睛。
孔莲见状在后面推了他一把,示意他收敛些,莫在孔芳面前失态,免得孔芳见了担心,还当是他受了多大的委屈。
容宣赶紧拭净眼角余痕,笑着进了屋。
孔芳正在里间弓着身子仔细擦着一张纯墨漆面的琴,旁边摆着另一张朱砂漆面的,看上去应是两张新斫的,全为仲尼式。见容宣来了,他抖着软布指着两张琴,让容宣去试试音色如何。
“夫子做的琴自然是好的。”容宣不吝夸赞,他未去试琴,只看着孔芳笑着。
孔芳的模样并无多大改变,只脊背弯了些。容宣松了一口气,他很怕夫子们会因衰老离他而去。
“送你了。”孔芳大方地一挥手,将软布塞进袖子里,拄起拐杖。
容宣上前搀扶着他到室内的床上坐下,将将要跪便被孔芳一把扯住,“文陵君且不忙。君臣父子,是为君臣在先父子为后,老夫尚未行礼,文陵君怎可先行。”
“夫子年纪大了应当免礼的。”容宣解释了一句,“况且这儿也没有外人……”
孔芳无情斥之,“无外人便可不守礼了吗,孟浪轻浮成何体统!礼乐瓦解之下,我儒家何以成为一方净土,是因……”
“行了罢你。”孔莲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示意这师生二人要行礼便赶紧的,闲话真多。
“卑孔芳恭迎文陵君驾临。”孔芳站起来,微微一躬身。
容宣笔直地跪在地上高高托着他的手,有些无奈地笑说,“夫子乃是闻名天下的大儒,见天子亦可不礼,弟子不过小小君侯,夫子如此客套倒显得咱们师生二人生分了许多。”
“礼不可废。”孔芳坐回原处,瞄了叔孙文与姚渊一眼,“你二人今日课已讲罢?”
“未。”两人低头告辞,出了房门又开始吵吵。
“你已讲罢?”孔芳又看向孔莲。
“讲甚讲,无一中用!”孔莲烦躁地倚在凭几上。
“天底下无不中用的学生!”
“圣人尚言朽木难雕,我哪来那么大能耐!”
“强词夺理!”
……
被遗忘的人跪在地上,感觉膝盖有些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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