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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到上班的时间,孟主任就找到了林巧枝。
她梳着干部头,当妇女主任久了,温柔大气的眉目都染着威严。
正巧,林巧枝也有事找她。
办公室清静,没有旁人。
孟主任给她倒了杯水,“坐。”
林巧枝坐下。
她手捧着玻璃杯,看着孟主任的眼睛都发亮。
孟主任坐到她旁边,关切问道:“你成绩好,不是一直想考高中吗?之前没听说你想念咱们厂的技术学校。”
以孟主任的道行,自然能看出小姑娘心里藏着事。
眼下都有点淡淡的黑眼圈了。
她声线平稳,引导着:“别怕,那些对小孩的念唱做打,红枣大棒我都见多了,这厂里形形色色的工人和家属,啥人、啥招你孟主任没见过?”
“我没怕,您知道我的,受了委屈我可不会憋着。”林巧枝笑了笑,才说,“是我自己决定的。”
孟主任不免诧异。
林巧枝沉吟片刻,自然不能说那些梦。
她看向这间自幼熟悉的办公室。
或许……也不完全是因为那些梦。
办公室的墙上贴了很多报纸和照片,例如人民日报报道的“新中国首位女火车司机”,林巧枝知道,她的名字叫田桂英,因为看到苏联女火车司机英姿飒爽的照片,立志想要开火车。
墙上还挂着用玻璃板封好的第三套人民币,这套最新版的人民币上,印刷着“女拖拉机手”“女纺织工”等工农兵人民形象。
她是从小听这些宣讲长大的。
她知道这面墙上每一位前辈的故事。
是孟主任把这些带进了红旗农械厂,带进了她的世界。
经年累月的宣传,让进步的新思想在偌大的厂区一点点扎根,生出新的枝芽。
她一直觉得,孟主任喊口号“妇女能顶半天,管教山河换新颜”特别有力量。
红旗农械厂就是她的“山河”
她真真切切地让她的山河,换了新颜。
“您跟我来。”她拉着孟主任的手,把人带到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
站在走廊往西边看,是红旗农械厂的厂区。
那里停放着一辆辆拖拉机。
陆续有工人从宿舍、家属院往厂区的方向走,准备上班,也有上了夜班的工人出来。
非常庞大的一个厂区,里面有许多车间,从生产、制造、到包装、运输,养活了数不清的家庭。
是江城支柱产业之一。
林巧枝吹着晨风,深深吸一口气,看着厂区说:“孟主任,咱江城人都知道,当初红旗厂只是个生产柴油机的中小厂。”
“咱厂长厚着脸皮求爷爷告奶奶,从长春拖拉机厂请回来参与制作过‘鸭绿江一号’‘东方红28型拖拉机’的六级钳工。是他带着技术来,从打造模具开始,一步步把咱们厂发展成如今规模。”
路锋,大家都尊称他为路工。
他的地位非常高,住家属区最大的房子,领六级工的工资,比厂长薪水都高。
江城周边,火车两日能到的距离,都在他威名的辐射内,但凡哪个机械厂出了问题,多半会上门来请他出马。
他一人,有能力盘活一座城。
梦境中那些零碎片段,好像与现实交相辉映。
又织出一片更梦幻的“八级工”美景。
她也好想好想有那样的地位啊。
受崇敬、威望高,有话语权。
而不是讲道理没人理、说话没有人在意,去争取男孩生来就有的东西,都会被叫“野丫头”
她回头看向孟主任。
“所以,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孟主任对上那双渴望又不甘的眼睛,好似明白了小孩心里的委屈,她笑着揉了揉林巧枝脑袋:“当然可以是我们巧枝。”
林巧枝乐得一蹦:“我就知道!”
她就知道,孟主任会信她。
她高兴地把填好的报名表递给孟主任,“那就拜托您了。”
***
有孟主任周旋,报名表很快盖好章,送到厂技术学校了。
尽管也有些小波折,倒也没有太大的阻力。
应当是不少人觉得,林巧枝多半过不了考核。
报名的大多都是技术工人家的孩子,或者有亲戚是当钳工、车工、焊工这些的,要么就是托关系拜了师傅,老早就学起来了。
还有许多钳工腹诽,“哪有女娃吃得了这个苦?”
考核可不简单,难得很。
比如今年,钳工这一项。
要用特制的铁质手锤,击打錾子,在限定的次数内,将固定好的一根标准尺寸的钢棍敲断,是敲断![1]
林巧枝拿到考核标准。
击打5下,钢棍被敲断,为优秀。
击打8下,钢棍被敲断,是良好。
击打12下,钢棍被敲断,是及格。[2]
如果12下之后,钢棍都没有被敲断,则是不通过,厂里还是推荐去念别的学校。
“咚——咚——咚——”
连响三下重重的手锤击打錾子的金属撞击声。
林父甩了甩被震得生疼的手。
放下左手拿的錾子,回头对林巧枝道:“爸都帮你试过了,我这一把力气,敲六七下都没反应。”
“估摸着还是要些技术,或者法子,你这也没地儿学。”顶着江红梅逼过来的眼神,林父只好再说直白点,“要不……咱还是换个合适点的学校?”
林巧枝无奈:“爸你别捣乱。”
她把手锤和錾子都收起来。
厂技术学校,招中考分数不错的学生,从十几岁的少年时期培养,可不是为了培养只会下苦力的一二级工。
那不如去社会上招聘有力气、肯干活的壮汉,肯定比十几岁少年力气大。
厂技术学校,是要培养高级技术工人的。
中考分数是为了学习能力,入校考核则是为了筛选出有力气、能吃苦、肯动脑筋的苗子。
她是一定要入校的。
学校里有明文规定,技术达标可以提前毕业入厂。
而且在一年半之后,还因为一次扩大生产缺人,一次性将当时校内学生,按照成绩表现优异取前百分之五十,直接招了一半入厂。
有机会,也有保底,还有清晰可见的前路。
这是她在梦魇后,思量再三,给自己找到的最好的选择。
江红梅见丈夫不争气,把他推开,自己亲自来劝。
她苦口婆心道:“咱们厂是好,是江城能排进前三的大厂,福利好待遇高保障足,谁不想进?妈都想进呢!但咱也得考虑考虑实际情况不是,这哪里是女孩子家家能干得来的活?”
“以后当个老师、考个护理不是挺好的吗?又轻松又体面。”
江红梅这会儿是真心疼闺女。
但林巧枝不想和她争这个。
正好她想找机会说扫盲班的事,就搭腔说:“妈你也想进厂的话,我倒是知道一个机会。”
冷不丁把江红梅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去看门口。
没人,才松口气。
就见一串小萝卜头哒哒哒的跑进来,玩得满头是汗,开口兴奋地喊人:“林姐姐,我们来还玩具了!”
林巧枝把玩具收好,拍拍小萝卜头的背:“去吧,回家洗洗,看你们玩得这一身脏。”
小萝卜头们大多是女娃,小朋友也是很精的,知道让小姑娘来找林巧枝借玩具,借到的概率高一些。
她们依依不舍地往外挪,边挪边回头,说着“姐姐的玩具做得真好玩”“下次还来借”“家属院小孩都好羡慕我们”之类的话。
压根舍不得回家。
林巧枝倒是挺喜欢她们的,就是因为她们总跑来借玩具,在前阵子梦魇里,她才突然发现,她小时候真的做过不少玩具。
她打小就是孩子王,力气大,胆子大,不管是丢沙包、打弹子,拍拐骨,斗鸡,弹弓比赛,任何有关肢体的游戏,她都玩得特别好。
并且乐此不疲,花样百出。
她喜欢玩、还特别会玩,不管外面小孩有什么新鲜玩具,她只要看过一眼,回家就能自己捣鼓出来。
她做的弹弓准头特别好。
她做的铁皮哨子,两面用砂纸打磨得锃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特别神气。
她甚至还做出一把链|条|枪!那是一种装火柴的玩具枪,主体是自行车链条和铁丝。按下扳机,橡皮筋弹力会带动撞针激发火柴头爆开,爆出砰的一声巨响和气流,火柴杆会“嗖”一下飞射出去。
那是全厂唯一一把火|柴|枪。
所有小孩梦寐以求的玩具枪,不知引发了多少场耍赖哭闹。
她享受创造的快乐。
到现在都还保留了满满一大箱子玩具。
江红梅轻手轻脚的走到门边,紧张地看了看门外,看到小萝卜头全都离开。
把门关上,提起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她三步并作两步进来,急匆匆拉着林巧枝进里头那间房,还把林家栋都赶出去和他爸一起。
林家就两间房。
外面父母睡,还放了橱柜、衣柜这些家具。
里头这间,姐弟俩睡,一边一张铁架子床,中间拉个帘子,靠墙摆了一张书桌。
林巧枝睡里头那张床,此刻母女俩就坐在床边。
江红梅一脸紧张,抓着林巧枝的胳膊:“巧枝。”
当妈的晓得孩子,巧枝就不是那种爱随口开玩笑戏弄人的性子,这孩子较真。
林巧枝简单说了下:“去参加扫盲班,做最好的那个,尤其是有人来扫盲班里看的时候。”
梦里,就在这期扫盲班后期,正好赶上政策,有领导到江城各国营单位视察,确认落实各单位扫盲情况,城东仪器仪表厂有人表现好,被表扬了,树立了典型。
得到了一个临时工的岗位。
虽说是临时工,但只要不出大差错,是铁板钉钉能转正的。
否则领导表扬的积极分子,往后转头一看,哦豁,人被开了?
那领导也到过红旗农械厂,但扫盲班里那一期人,或许是生产任务太忙,或许是心思放在零活上,或许压根就没用心学,没有表现出彩的。
机会生生浪费了,后头知道了情况,不知道多少人捶胸顿足。
往后好长一段时间,类似的扫盲班、识字班都抢手得很,相关工作开展非常顺利。
“扫盲班?”江红梅压低了声音,“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这么多期扫盲班,就没听说过有表现好,然后得到工作的。
“我朋友说的。”林巧枝随口应了句,“是谁就不能跟你说了。”
江红梅气得拍了一下她的大腿,“朋友比妈都亲。”她也是知道的,她家这个丫头和别家不一样。
交得朋友不多,但一个个关系都铁得很。
光是小时候跑去别人家撑腰的那几个,好像谁都有可能告诉她这个消息。
愣猜不到消息从哪儿来的。
林巧枝把人支走,盘算了下扫盲班的周期,揉了揉耳朵,舒了一口气。
晚上,她如愿进入了梦乡,睡前脑海里努力回想的那个梦。
“你好,自我介绍一下……”
她面无表情地穿过了正在相亲的两人,朝着传说有八级钳工的机械厂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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