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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式家庭作坊已经打开门营业,挑担推车的小贩也如蜂群蚁聚,三两成群的朝着富裕的镇中赶去。
头晚霸占街面的厚雪被赶到了路牙子旁,屋檐上升起的炊烟中混着锅碗瓢盆的轻响。
沈戎拉起衣领挡在耳侧,慢悠悠的穿过这片热闹的人间烟火。
当!当!
镇中心报时的钟声终于传到了这里。
暮打鼓,晨敲钟,黎历六月三十的日头也在此时缓缓跳出了远方的山头,升向天空。
丰收大街中段的一个岔路口,坐落着一间砖石房子,顶上的烟囱正不断往外冒着白色的雾气。
这是一间澡堂子,门口的招牌上写着‘周记堂’三个字。
东北道因为常年落雪,天寒地冻,所以烧水洗澡是件麻烦事。
所以即便是在穷人扎堆的满仓里,人们也喜欢在劳作一天后来澡堂享受一份短暂的清闲。
沈戎掀开门帘进了堂子,在柜台上交了一角黎票,换了衣服,用一张浴巾裹着盒子炮和望气镜等命器,便朝着里面走去。
刚进泡池区,一股热腾腾的雾气裹着硫磺味便扑上来。
此刻时间还早,两浅一深三口池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两个穿着汗衫的伙计正蹲在青砖地上刮着水垢。
在靠北边的位置,设有一方瓜果香烛齐全的神龛,龛顶上雕着一棵虬曲老松,枝干被水汽沤得有些发黑,其中供奉的神像名为智公禅师,两手分持禅杖和钵盂。
智公禅师,也有人称呼为志公,传闻在他的禅杖上挂有修脚刀具,曾为佛祖释迦摩尼、达摩老祖及周文王等人修过脚,治过足疾,因此被澡堂行业奉为了祖师爷。
沈戎抽出望气镜往眼前晃了晃,确认神像就是一尊普普通通的雕塑,并没有什么气数凝聚,这才将身体扔进池子中。
“唔...舒坦呐。”
沈戎整个身子没在池水里,线条分明的双臂搭在池沿上,拿一块方巾盖着脸,脑海里的思绪也开始活跃起来。
自从接过代表狼家子弟的身份牌子,成为城防所暗警之后,沈戎已经不用再按时去城防所点卯。
住的地方也从正阳大道上的巡警宿舍搬到了满仓里的一间四合院中,目的是为了方便就近处理辖区里的突发事件。
但除了最初九爷符离牙带着他学赚钱时,处理的那头白家仙以外,沈戎就再没有碰见过有其他的野仙在满仓里搞事。
“满仓里在符离牙的嘴里可是一块油水丰厚的好地方,连这里碰上野仙的频率都这么低,可想而知镇上其他辖区有多困难,怕是半年能开一次张都算是运气好了。”
沈戎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
现在自己所处的形势已经很明显,明面上,是五仙镇和香火镇剑拔弩张,随时可能爆发火并。
暗地里,是胡诌想要拉拢红满西为他效力,联手对付太平教。而自己毫无疑问,属于是红满西阵营的一份子,只要红满西下场,自己就只能随之而动。
所以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趁着几方还没有决心动手之前,尽快的提升自己的实力。
如果守着满仓里,那就相当于是守株待兔,等着那些偷渡下山的野仙自己送上门,这样虽然没有得罪其他仙家的风险,但收益显然满足不了自己的需求。
所以要想赚快钱,唯一的选择,还是只有去帮春曲馆收债。
但这个债显然也不是那么好收的。
一方面是这些敢拖欠春曲馆货款的仙家,实力比起野仙要强上太多,而且基本上都是正儿八经的仙族子弟,下手太重的话,难免会出现‘打了小的,来老的’的麻烦事。
另一方面,就是撞上韩卢升这种‘别有用心’的货色。
“不过,胡诌为什么要派人四处散布柳镇公想取缔春曲馆的消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就在沈戎沉思之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
“长官,要松松筋骨不?我的功夫在五仙镇也算上得了台面。”
沈戎抬手拉下脸上的浴巾,循声转头看去。
就见一个圆脸男人踩着木屐咯吱晃来,凸起的肚腩把白绸衫顶出三道褶,晃眼看上去倒跟神龛里面的智公禅师有几分相似。
“小民周泥,是这家澡堂的老板。”男人乐呵呵的看着沈戎,自我介绍道。
沈戎眼眸中有白光一闪而逝,看出了对方人道命途的身份。
“原来是周老板,幸会。”
听见对方喊出‘长官’二字,让沈戎不由问道:“你认识我?”
周泥笑着解释道:“当然了,老话说得好,县官不如现管。在五仙镇混饭吃,谁都可以不认识,但就是不能不认识城防所的各位长官。”
这种借口也就只能拿来听听,沈戎当然不会轻易相信,反问道:“周老板也是长春会的人了?”
“有些来往,但算不上是他们的人。”
周察觉到沈戎神色中的警惕,当下也不敢再打马虎眼,坦诚道:“其实在黄震黄大人调离的当天,所有在满仓里做买卖的人都已经知道谁会来接他的班。”
周泥一双眼睛笑的眯了起来:“不过看起来我应该是运气最好的一个了,率先一睹您的尊颜。”
又是个能言善道的人物...
沈戎暂时还没跟人道命途正儿八经见过血,手下真章暂时不了解,但嘴皮子的功夫倒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都是寄人篱下的外乡人,能动嘴说话都是万幸。
沈戎当然不会伸手去打笑脸人,笑着说道:“周老板你太客气了,找我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
“沈长官误会了,我这澡堂子就是个小本买卖,安分守己,怎么可能给你添麻烦。”周泥摇头道:“您今天来我这儿洗澡,于情于理我也得来过来跟您打声招呼。”
“这样啊...这么说起来倒是我失礼在先了,到贵宝地居然没有先拜码头,实在是抱歉。”
周泥连连摆手:“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这一亩三分地哪儿算得上什么码头,沈长官您...”
“我看周老板的年纪,应该要比我大一些吧?”沈戎打断对方:“你不如就叫我沈戎吧,大家都是混人道命途的,用不着这么生份。”
“道上都传闻您是性情中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周泥拱手笑道:“那我老周今天就厚着脸皮,喊一声沈老弟了。”
“都是大家抬举,我沈戎要是扒了城防所的皮,也就不算什么了。”
沈戎谦虚的应了一声,随即说道:“刚才听周老哥你说你搓澡的功夫在五仙镇也算一绝,那不如劳烦你帮小弟来上一次?”
“荣幸之至。”
周抬手做出邀请的动作。
沈戎用浴巾兜住下身,从池水中站了起来。
人刚在搓澡台上趴定,沈戎就想起了自己前世的见闻,笑问道:“周大哥你不问问我搓什么?”
“加料那是倮虫的喜好。”
周泥的声音在沈戎头顶响起:“大家都是命途中人,当然是搓气数了。”
哗啦...
一瓢滚水冲上脊背,周泥将沾水澡巾甩出噼啪脆响,缠在右手,食指与无名指蜷起成“二鬼敲门”之势,沿着沈戎后背肌肉走向碾过,力道皮肤,直抵筋骨。
如此反复两圈,沈戎方才惊觉自己体内竟有一些细微至极的暗伤在周泥的推拿下暴露了出来!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别看现在这些暗伤的数量不多,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但关键是极其隐蔽,沈戎自己根本就没有半点察觉。
如此日积月累之下,这些暗伤累积到一定程度,迟早发生质变,危及性命。
而且这从另一方面也证明,单靠气数来修复伤势并不可行。
沈戎这边暗自震惊,背上周泥的手法还在继续,从肩膀旋着圈往下走,沿途的各处穴位均没逃过敲打。
“沈老弟,你身上的血腥味很重啊。”
周泥冷不丁说了一句。
“这有什么说法?”沈戎没有解释,瓮声瓮气问道。
“古书云: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与人生死相向时,怒气自然而然会牵动五脏六腑,这就相当于打开了人体的关隘防御,有些不好东西就会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
周泥解释道:“老弟你身上的血腥味就属于不好的东西,像是污垢一样粘附在你的身上,玷污体魄,同时还会成为一些别有用心之人追踪你的向标。”
听到这番话,沈戎没来由想起原来自己曾经玩过的一款游戏。
自己这是杀人杀成红名了?!
“有没有解决办法?”
周泥笑而不语,只是拿起一旁的木瓢再次倾下一瓢热水,甩开膀子连续拍打。
顷刻间,沈戎只感觉自己浑身筋骨争鸣,血脉沸腾,耳边一时间竟热闹无比。
渐渐的,沈戎竟从嘈杂声响中听到了刺耳的鼠叫,不甘的犬吠和愤怒的狐嚎....
“看样子,老弟你以后得常来我这堂子里洗一洗。”
周泥额头见汗,显然刚才那番操作对他的消耗也不小。
“果然是好手艺。”
沈戎坐起身来,吐出一口悠长浊气,整个人感觉神清气爽,状态好的无以复加。
“老哥你这一手,恐怕得值不少钱吧?”
沈戎拿出从韩卢升身上缴来的钱袋子,笑道:“以后我可能还真得常来你这儿,这次就算了,以后周大哥你可得给我一个折扣才行。”
“只要老弟你不嫌弃,随时来就行。”
周泥并没有提及收费的事情,不止如此,他反而身上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枚铁命钱,递给了沈戎。
“老弟,这是周记下半年的规费,你收好。”
“这是什么意思?”
沈戎看着对方掌心中的那枚铁命钱,脸上表情似笑非笑:“这是满爷的规矩?”
“不是,满爷他老人家宅心仁厚,只要我们这些人老老实实的做生意,他从来不会要求我们做些其他的什么。”周泥笑道:“可还是那句话,县官不如现管,东北道的百姓要拜保家仙乞求平安,我们这些外人来自然也不能例外。”
“看来这应该是自己前任订下的规矩了...”
沈戎心头暗道,他并没有接过周泥手中的命钱,而是问道:“周老哥,恕我冒昧,你这个职业是怎么赚钱的?”
“这有什么冒昧的,又不是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
周泥虽然不知道沈戎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件事,但还是如实相告:“刚才听老弟你说起了长春会,想必应该已经去过春曲馆了吧?我这里其实跟他们差不多,都属于服务他人。”
“那些倮虫客人上门之后,泡了我调配的汤水,再让我手下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弟搓上一圈,等他们感觉舒坦了,我自然就会有气数入账。只是分量少得可怜,跟春曲馆完全比不了。”
周泥笑道:“不过收入的大头,还是要给命途中人服务。洗去一身脏,换得清白身。”
沈戎闻言点了点头,朝着周围环顾了一圈,问道:“这么说,老哥你要赚到手一钱命数,恐怕也不容易吧?”
周泥叹了口气:“那是自然,不过我也知足了。我这人性子本分,做不了打打杀杀的事情,能像这样跟老弟你唠会儿磕,帮你搓个澡,大家和和气气,老弟你感觉舒服了,我也能提升命数,何乐而不为?”
“当然该为,不过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该老哥你赚的钱,一分不能少。”
沈戎拿出一枚铁命钱放在澡台上。
周泥表情为难道:“我知道老弟你是个好人,但一直以来大家都是照着黄长官订下的规矩办,你这样做...”
“满仓里现在是我的辖区,以前的规矩,该翻篇了。”
沈戎不给周泥继续推辞的机会,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周泥意味深长的看了眼那枚命钱,突然回头朝着沈戎的背影喊道:“老弟,昨天有一名内调科的大人来搓澡,我从他身上听到了神道信徒的哭嚎。”
沈戎撩开门帘的动作一顿,没有回头。
“多谢告知,我知道了。”
等沈戎离开之后,周泥并没有去动那枚命钱,而是走到墙角,拿起一把长刷,亲自擦起了满地的青砖。
哗啦啦...
清水冲地,卷去泥垢。
等打扫完了整个堂子,周泥方才直起身体,转头看了眼站在神龛中的祖师爷。
“禽兽窝进了个拿刀的屠夫,祖师爷,您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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