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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琰还没睁开眼, 便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旁边的床榻。
昨晚摆在上头的被衾还理得好好的，恐怕那个大骗子又没回来。
门被推开发出轻轻的吱呀声, 小丫头怀儿端着水盆进来，放置在一侧的木架上，又挑开了床帷。
见苏琰已经醒了, 她低眉顺眼的唤道:"夫人，该起了。"
苏琰敲了敲床头, 问道:"官人呢？"
环儿?茸潘?纳裆? 愈发小心:"官人昨夜未归。"
苏琰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别扰我, 我再眯一会儿。"
环儿小心翼翼的退出去，阖上门, 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夫人与官家不知闹了什么龃龉, 从到县城的第二日开始, 官人就不着家了。
闹龃龉？不存在的！
宁一文头戴斗笠，身穿粗布的短打，挽了裤筒，两条白细的腿上尽是泥巴。日头一晒, 它就干在了腿上, 弄得腿上的皮都紧巴巴的。
来了五日半, 下了五日的地, 又苦又累的，找谁说理去。
可这活又不能不做, 他要是稍一退缩, 县里的地主能敢在私底下作假。
没法子, 便只能硬撑着挨个地方去看，挨个地方去撑场子。
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宁一文知道不能与他们斤斤计较，可若想让自己的官途上没有污点，他报上去的亩数就不能与实际的相差太大。
要知道，本朝可是有布政史的，若是被他们查着了，轻则撸了官位，重则要人性命呐。
为官者，还是要有点怕性的好。
"官人，"严锋从后头赶上来。
"季越县与呈南县县学的掌教来了，想与官人见上一见。"
"我算着也该来了，满安的核查都见底了，他们哪还能坐的住。"
严锋:"大人作何打算？"
"你也见过这三县呈上的卷宗，"宁一文拍打着身上的土，说道:"呈南与季越两县上报的学田亩数出入太大了。"
"我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严锋心里犯愁，他在路上劝阻官人，便是为了这一行的安稳，可谁知道呈南季越嚣张至此，竟是明晃晃的作假，如同叫阵一般。
到了这种时候，他反而不能拦着了，要不然那算是什么，与那些个县学有勾连吗？不仅不能拦，他还得表态，得身先士卒。
他试探着问道:"那……属下去回绝了他们？"
果然，就见宁一文点了点头，"去吧，你告诉他们一声，满安已经核查完了，正巧已至月尾，本官就把它的底子连着每月的疏奏一块儿承上去了。至于剩下的，也不用急躁，秋耕之前送上即可。"
严锋攸的一惊，这招妙啊，季越与成南为何而来？还不是想着要官人手下松快一些，漏下些亩数。可官人手下一共掌了三县的事务，上报的数据也应差不多才说得过去。现在满安的账本被等到了手提前送走了，不能改了。
这样一来，官人甚至不用再苦心苦力的去查数了，只管等着他们来报，报多少随意，只要不怕那监察下来折腾就好。
在寻常人看来，官人都放开手叫你等随意了，又没有强行逼迫，没有因由也犯不上与朝廷命官作对了。
不管那起子人怎么磨牙，也得老老实实的低下头去探听满安的账册如何，等拿到手一看，嘿！也不是那般一丝不苟的，还留了些油水在上头呢！
虽不叫人吃饱，但也不像之前那样让人觉得飘飘然的落不到实处，拿的反倒是心安了。
打一巴掌再给一甜枣，这一通搞下来，竟让人觉得这宁小官人也不是那样的不近人情。
宁一文之前突来的一手已经将屯田的底线给划下了，两县也没了再闹的余地。不过十日，两地的田亩数便计了出来。哪块儿是上等，哪块儿是下等，也列得清清楚楚。
就这样，最麻烦的事儿也落了幕。宁一文只需再待到秋耕之后，便可返京。
朝着满安县城回返，宁一文还在心里想着，要趁这段时间，糊弄着苏琰，让他把农耕所用的工具改良出来。
毕竟人家学的是理，理工用相通嘛。照顾了他这么久也该有点用处了。
苏琰有些颓然，有些苗头在自个儿家里不显一离京它就冒了出来。
宁一文两天不着家，他就想着:为啥非得指望她呢？自己出去偷偷的把发电机放在河道里也成。
谁知刚换了衣裳准备动弹，就被环儿死死拦住。那架势就跟要了她的命似的，又哭又求，跪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苏琰这个人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虽生为女儿身，但骨子里确是没有变的，他对环儿这一招是无可奈何。
你听听她说出来的话，什么主辱仆死，这人生地不熟的，娘子自个儿出去有辱名声，她万万承担不起。
真真是愚昧！
可这愚昧又是世道的主流。苏琰虽然敢拿自个儿去冲撞所谓的规矩，但却不想牵连其他人。
罢！罢！罢！
苏琰合计着还得等宁一文回来，可接着又下去三天还是不见人影，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环儿，你去朝外头的差人打听，问官人几时回来？"
"诺"环儿连声应到。只要娘子不坏了规矩，让她干什么都成。
环儿急急忙忙的往外跑，刚到二门就撞上了正赶回来的宁一文一行。
"官人！"
嘿！这声音可不小。宁一人被吓了一跳，摆手打发了跟着的差人，朝她走了过去。
"可是夫人那头出了事？"他又闹了什么幺蛾子！
环儿定了定心神，道:"回官人的话，是夫人嘱咐奴来问问官人几时归。"
"这就回来了。"宁一文心下一松，一甩袖，把手背在腰后，朝内院走去，行动间不自觉的沾染上了几分纯正的士子的风采。
一面走她还一面想，这屋子是满安县拿出来给办事的官员暂做落脚用的，他们住不长久，还得寻摸一处屋舍。
"苏……娘子"意识到后头还跟着个丫鬟，宁一文中途改了称呼。
苏琰趁着没人在，悄悄的敞开了箱笼，正在调试他的仪器，一听见外头的人声，下意识的阖了箱盖，正正好夹着了手。
怕被人发现，夹着了手他也不叫，只用另一只手托着置于腹部，弯着腰疼的慢慢蹲了下去，头上斗大的汗珠一滴接一滴的往外冒。
要死了！
"娘子？"宁一文一进门没见着人，有些疑惑。
苏琰:"……"MMP！
新仇旧恨相加，苏琰就跟个点燃的炮仗一样炸了。
"你还知道回来！你还记不记得答应我什么了！骗子！骗子！"
他怒气冲冲托着手的跑了出去，找准了目标，抬高了腿就想要踹她……
宁一文傻眼了，这是个什么意思？苏琰怎么满脸是泪，好似被人欺负了似的。
她没有反应过来，直愣愣的站着。
苏琰脚下不稳，咣当一声，摔了个大马趴。
"啊——！！！"一道凄厉的哭喊声透过官舍的房顶直冲云霄。
……
肩骨错位，手骨有伤。满安县的纪大夫从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哪家夫人能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今儿，真是涨见识了。
宁一文坐那桌前看着大夫指挥着环儿，将苏琰的胳膊一圈儿圈儿的缠了起来。他也想不明白，苏琰是怎么作成这样的？
所以待到屋子里只剩下他二人时，宁一文冷不丁的冒出一句:"你是猴子托生的逗逼吗？"
苏琰让她气的嗷嗷直哭，只觉得自己是处处不顺，还得忍着这个讨人厌的骗子待回了家，一定得告他一状。
"行了，行了。"宁一文觉得头痛，她还想着要苏琰把农具改良了呢，这回算是打水漂儿了。
"你好好养病吧。别想些有的没的了。"她起身要走。
苏琰赶紧拦她:"你还答应过我，要把发电机放进水道呢！"
"怎么放？"宁一文没好气的说道"你手伤成这样，还能动弹吗？"
"我不能动弹，你不是还能动弹嘛。我在旁边教着你不就行啦。"
宁一文转头望向他，还以为这种需要技术的东西需要专人上手呢，原来谁都干得了。
她试探着问道:"这些东西操作起来很轻松吗？那为什么你们研究员的门槛儿那么高？"
苏琰早就习惯了宁一文的无知:"研究重要的是思路、是想法。只要仪器的内部构造研究透彻了。剩下的制造这一块儿，跟寻常工匠没什么两样，不过是精细了些。"
"哦——"宁一文微抬下巴，做恍然大悟状，极大的满足了苏琰的虚荣心。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手臂还疼不疼？要不然咱们就先去将发电机装上。"
"不疼不疼。"苏琰赶紧应到，说着还试她探性的甩了甩胳膊，接着又像吸气一般张大了嘴，嘴唇微微颤抖，眼眸瞬间蒙上了水雾。让宁一文这个看客，都好似是能体会到那股疼痛。
真能作呀！
"你，还行不行？"
"行行行！"
"……那就走？"
"走走走！"
看着那人冲在前头的身影，宁一文深感佩服……身残志坚，不可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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